在巴黎，有一座腾空飞翔的雕塑，像一位神态庄严的东方使者，双翼与地面平行，轻盈地在空中定格。这座雕塑并不在博物馆里，而是立于郊区的拉雪兹公墓——它是奥斯卡·王尔德的墓碑。上世纪九十年代，雕塑的身体曾布满唇印，少女们用自己最钟爱的口红告诉王尔德：他的灵魂早已融入她们的生活，正如他用一生见证的那句箴言——Life Imitates Art。艺术不再只是供人凝视的对象，而成为生活本身的形态与呼吸。而现在，一层玻璃隔开了人们与墓碑，雕像上再没有盛放的红唇。
在古典美学中，传统模仿观不仅阐明了艺术的来源，还强调模仿行为的创造力——模仿不仅是对现实的再现，更是情感经验的触发与生成。
到了十九世纪末，王尔德倒置了这一关系，他在《谎言的衰败》中提出：生活模仿艺术，远胜于艺术模仿生活。艺术成为现实的前置范式，是生活模板的先行者。在王尔德看来，现实主义错把生活中琐碎的、未经审美提升的经验当成艺术的正当材料，而真正的艺术则应该反其道而行之，制造“优美的虚构”。这一断言将审美从附属品转为塑形力，艺术是“谎言”制造者，不应仅仅模仿生活或事实，而应通过想象、非现实的元素来创造独立的审美世界，进而预设人们欲望的形状和理解世界的方式。
生活模仿艺术的心灵体验，是艺术通过提供姿态和范式来决定我们如何欲望。王尔德举例道：人们之所以觉得伦敦雾美丽，并非因为雾本身具有美感，而是因为画家们先描绘了雾的美感。艺术的图像和语言重组了人们的感官，使我们在现实中欲望那种“画作式的雾景”。同样，浪漫主义文学教会我们如何“以恋人的眼睛”去体验爱情，莎士比亚或拜伦的诗歌为欲望提供了姿态，观众便模仿这些姿态来渴望、来爱。
王尔德的小说《道林·格雷的画像》通过先行的形式和叙事，构造观看的意义；而观看本身是一种实践，它使艺术进入现实，并在现实之中继续被演绎。他明知模仿潜藏着毁灭性的风险，仍然始终将艺术的自治性置于更高的位置，“艺术先行、生活追随”是这一法则的浪漫化渲染。
这种将欲望完全交付给美学范式的姿态，最终在现实中加速了王尔德的陨落。他用自己的生活见证了唯美模仿的危险与毁灭。艺术的领域允许夸张、悲剧与极端的姿态，而现实生命却无法无限承受这种燃烧。
但生活模仿艺术并非简单复制艺术形象，而是借助艺术中已经完成的叙事形式来重组自身的经验。人们通过审美框架去操作、调整乃至重新叙述自己的生活，在现实与艺术之间不断往返，从而赋予生活新的秩序与意义。模仿不再是沉溺，而是飞跃——它让我们借助艺术的翅膀跨越现实所划定的边界，抵达所渴望的另一种生活。
在新时代，王尔德的使者依旧凌空，无声保存着他的信念：我们仍可以张开那一双翅膀，让生活以艺术的方式被实践。生活依然能够在艺术的镜面中重新塑形，让“别处”的光影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像。
牙靖元（生命科学学院2022级本科生）
